王家沟生产大队的大槐树下,钱进脱掉的确良衬衣留下汗衫,露出被阳光晒黑的手臂和颈部皮肤。
混进人群之前他对司机小孙说:“小孙,我去跟老乡唠唠,你在这里把领导们看好。”
他给卡车司机使了个眼色,跟随司机混进了送水卡车排队打水的社员中。
卡车巨大的蓝色水罐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,水龙带哗哗地流着清澈的井水,注入社员们各式各样的容器里——
有半旧的铁皮桶、箍着铁圈的厚实木桶,甚至还有洗刷干净的腌菜坛子。
钱进凑到一个戴着顶破草帽、穿着打着补丁的白汗褂老汉身边,然后掏出包皱巴巴的“大前门”,递过去一支。
老汉挤了挤眼睛,小心翼翼接过来,就着钱进划着的火柴点上,深深吸了一口,满足地眯起眼。
“老哥,排着呢?”钱进操着城里口音说话,“这大热天的,遭罪啊。”
“是啊是啊,”老汉吐着烟圈,看着水罐。
“老天爷不开眼,庄稼都晒成柴火了,就指着这点水活命喽。”
然后他狐疑的看钱进:“你这口音一听是外地的,干啥的后生呀?”
钱进随意的指了指司机:“俺哥俩是给县里拉化肥的司机,今天我调过来跟他搭对子给你们大队送水。”
“刚才路过你们这下马坡那边,嘿,那阵仗可大了,一群人堵着路,嚷嚷没水喝,眼巴巴看着我们这车往你们这开,那眼神,啧啧,看得人心里发毛。”
旁边一个中年男人扯了扯背心,把上面印着的“安全生产”四个红字扯的一阵抖动。
他插嘴说道:“下马坡?嘁!那帮穷鬼,守着个鸟不拉屎的坡地,井早干了!能跟咱王家沟比?”
“咱王家沟什么日子?别管天再旱,咱队里不缺水。”
说这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优越感。
“哦?”钱进故作惊讶的笑了起来,“都是小别水公社的地界,旱得都冒烟,还能有啥不一样?刚才我看你们大队的庄稼也干死了。”
红背心显然是个好面子的人,他顿时昂起头来:
“是,老天爷不给农民好日子,不过也不光旱我们,我看报纸,北方好几个省份都旱了,都没水喝。”
“俺大队别的不说,好歹有水喝咧。”
钱进深感认同的点头:
“确实,我听我搭档兄弟说,你们这水送得可是勤快,前头听调度说,你们这一天都第三趟了?真羡慕你们大队。”
“下马坡那边的人说,他们一天能盼一趟都烧高香了,堵路也是没法子。”
一个穿着碎花的确良短袖衫的妇女带着孩子来打水,她用蒲扇给孩子赶着蝇子,撇嘴说:
“司机同志,你是外面来的,不懂。咱王家沟跟上马坡下马坡那些穷地方不一样,俺这里是出了人物的!”
她脸上带着点与周遭环境不太相符的骄傲,指向县城方向说:
“咱大队出去的王家老二,现在可是县里粮站的王股长。他干啥的?管粮食的!”
“我跟你说吧,城里人牛逼,那也就是吃商品粮的而已,王家老二那可是专门管商品粮的干部!”
“他才是最牛逼,有他在,俺大队不光渴不着,以后也饿不着。”
红背心看到有人响应自己,赶紧补充说:“没错,二马坡那帮土坷垃,祖坟上没冒青烟,能跟俺这里比?这送水的好事儿还能轮到他们?想得美!”
钱进笑着摇摇头,一脸不信:“不能吧?老嫂子、大哥,你们这话说的就过了。”
“我在县里抗旱指挥所排班的时候,听指挥所干部还有你们公社的领导们都说,要一视同仁,公平送水。这抗旱救灾可是大事,谁还敢搞特殊?”
这话引得周围几个打水的社员都笑了